伊朗与以色列猛烈交火12天后,于6月24日停火。戏剧性的是,尽管众多高官被以色列斩首,伊朗却在战争结束后宣称自己是“获胜”的一方。伊朗的“胜利”遭到舆论的调侃同花易配,可谓“虽胜犹败”。
虽然损失惨重,却必须宣布“胜利”,揭示出伊朗的复杂和困境。这种困境的根源,在《穿越中东百年》一书的作者郭建龙看来,源于伊朗曾经有幸成为全球少数拥有“生态位”的国家之一,却又被折腾出来。
“生态位”源自生物学概念,指一个种群在生态系统中的时空位置,及其与相关种群之间的关系与功能。郭建龙利用这一概念,指出伊朗曾经凭借石油上了国际“牌桌”,拥有了合适的生态位。但1979年“伊斯兰革命”后,美伊关系破裂,陷入长期被制裁的境地,导致伊朗又失去了这个位置。
这是郭建龙实地探访伊朗和中东地区后产生的思考。2014年,他亲身穿越中东,串联起这片分裂之地的历史与现在,于2016年出版《穿越百年中东》。九年后书籍再版,在冲突频仍的当下带我们重返历史现场,呈现中东乱局之产生、延续与未来。
7月17日,搜狐文化对话郭建龙,请他谈谈中东之旅的见闻与思考,以下为对谈实录:
《穿越百年中东》郭建龙 著,上海译文出版社&火与风,2025-06
展开剩余89.伊朗是少数拥有“生态位”又被折腾出来的国家搜狐文化:您在书中提到了一个概念叫“生态位”,在您看来中东国家的“生态位”在哪里?
郭建龙:所谓“生态位”是生物圈的一个概念,在国际领域表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生态圈,在生态圈里每个国家各有各的位置。如果你能为生态圈做出贡献,而且生态圈也认可你的贡献、接纳你,那你就算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。如果你对生态圈做不出太多贡献,那么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态位。
一旦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,你就可以舒适地待在这个生态环境里,除非有大的变局很难被其他国家踢出来。在中东,所有找到石油的国家基本上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,比如沙特阿拉伯、阿联酋、卡塔尔等。但伊朗比较特殊,它是少数找到生态位又失去了的国家。
伊朗其实是中东最早发现石油的国家之一,那时伊朗的巴列维国王通过石油找到了和西方保持友好的方式,但他以极其便宜的价格把石油勘探权卖给了英国,英国对伊朗的石油形成了严重的能源依赖,但是付出的成本非常小。后来沙特也发现了石油,沙特和美国的定价就非常合理。所以伊朗因为和英国签订了长期合同,把自己“锁死”了,只能得到很少的收入,便宜了英国。这就引起了伊朗的不满,和英国人展开了几十年的斗争,最后在美国人的帮助下才拿到石油定价权。
这时伊朗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,但是1979年伊朗发生“伊斯兰革命”又失去了生态位。于是,我们看到现在的伊朗局面很复杂,他的石油必须折价偷偷摸摸地卖,连付账都不好付。由此我认为,不管是大国还是小国,当你拥有生态位后,尽量与世界保持和谐,不要把自己折腾出来。
搜狐文化:您在书中提到,中东人的生活中充斥着阴谋论,它到底从何而来?
郭建龙:除了宗教方面,阴谋确实在中东人的想法里占了很大比重。当地最大的阴谋论就是关于以色列和美国的,比如他们说“阿拉伯之春”是以色列为了抢夺石油导致的。这次的伊以冲突就很容易被纳入这个框架下,因为伊朗的石油资源非常丰富。但在我看来,这些阴谋论不过是“弱者”的武器。
我想如果你现在去伊朗同花易配,伊朗境内大概充斥着关于伊以冲突的阴谋论。对于一些人民,政府可以宣称是伊朗打胜了,但是对一些明白人就必须用阴谋论,比如战败是因为以色列把伊朗领导层暗杀了。
02.世俗化是宗教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前提搜狐文化:您在书中提到,中东等第三世界国家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碰到了很多问题,在您看来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?
郭建龙:我们中国作为一个天然的世俗化国家对此的感受可能比较小,我也是去了中东之后才发现:宗教化的国家面临的第一个发展问题不一定是现代化,而是世俗化。我在书里写到,这个问题可以参考土耳其和中亚。
土耳其在奥斯曼时期是一个比较宗教化的国家,但在一战被差点灭国之后,土耳其在领导人凯末尔(阿塔图尔克)的领导下独立发展起来。阿塔图尔克首先认定土耳其绝对不能再回到伊斯兰的氛围里,一定要建立一个世俗化的共和国,提出很多移风易俗的政策。
比如剪胡子、换服装;把文字从阿拉伯字母改成拉丁字母;建立一夫一妻制;让女人抛头露面工作,凯末尔的妻子带头穿西式长裙出现在公众场合。其实在很多人看来阿塔图尔克是折腾,但他的折腾方向是对的,直到如今,土耳其的世俗化的成果依然在延续。
第二个例子就是中亚。在20 世纪之前,中亚也是一个落后、虔诚的宗教化地区,但是苏联一来改变了很多。从经济上讲,计划经济确实对中亚造成了损害。但是另一方面,苏联的社会主义极其世俗化,基本把中亚的宗教化氛围完全粉碎了。如果我们现在去中亚,你会感觉到一个非常世俗化的社会。
搜狐文化:这样看来,伊朗是否在“回潮”?
郭建龙:如果你去过伊朗会发现伊朗“白色革命”的成果其实被保留下来了。伊朗女孩虽然裹黑布,但她们里面穿得很花哨,回家一进门就会“歘”一下把黑布扔掉。这时你会意识到,那就是一块黑布而已。
我认为现在的伊朗和霍梅尼的理想已经不同了,这是双方妥协的结果。所以伊朗女孩子的头巾也是五花八门、露头发的,我觉得这是一种反抗。所以,我觉得只要经历了世俗化,就会有成果保留下来,即便有回潮也迟早会过去。
伊朗女孩抗议戴头巾运动
03.中东问题,始于奥斯曼帝国的破碎与再破碎搜狐文化:您为何会选择近一百年的中东历史为书籍的主要呈现内容?
郭建龙:我认为近一百年也是追溯现代中东各种问题的起点,这里牵涉到民族国家的崛起。西方率先发展出了民族国家形态,并展现了这种发展模式的好处。但在中东,民族国家却呈现出了另一面。我认为中东问题的起点,就是奥斯曼整体的破碎开始的。
一战之前,中东地区都处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,苏丹以“仲裁人”角色统治着帝国境内的各民族,民族间交往相对平等。一战后奥斯曼帝国分裂,民族国家的观念传播,很多民族都想建立自己的国家。但除土耳其之外,大多数中东国家都没有真正按照民族国家的原则发展,比如阿拉伯。
一战时期,英国的劳伦斯联合阿拉伯的哈希姆家族,动员阿拉伯人发动“阿拉伯大起义”,脱离奥斯曼帝国和英国结盟。在讨论合作时,英国答应帮助哈希姆家族建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,但英国转头就和法国人签订了协议,把阿拉伯地区分成两块,一块归英国,一块归法国,并在英法的统治政策下不断分裂成更多碎片。由此,阿拉伯人的理想从一个国家变成了经营很多国家,这时碎片之间就必然会产生摩擦和继续破碎。
托马斯·爱德华·劳伦斯同花易配
04.巴以都是失败的“四叶草方案”受害者搜狐文化:我们知道现代中东问题多集中在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之间,您怎么看待以色列在这些冲突中的角色?
郭建龙:关于这个问题国人有一个特点——爱“选边站”,其实这和我们国内的变化有关系。当我们的社会发展水平没这么高时,就比较同情巴勒斯坦。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有些知识分子又偏向以色列,因为以色列更具现代性。这些年随着贸易战等诸多因素影响,年轻人又开始偏向巴勒斯坦。
但实际上,无论巴勒斯坦还是以色列,最早都是“受害者”,真正的问题在于1967年制定的“两国方案”本身就是一个有缺陷的方案。
四叶草方案
我们可以通过四叶草来理解两国方案:上边和下边的叶片是巴勒斯坦,左边和右边的叶片是以色列,中间只有一个连接点。对于两国来说国土都是破碎的,没法发展经济,地理上也没有保护,以色列也只能入侵叙利亚拿到戈兰高地才能掌握水资源。
所以,这个方案就像把两只斗鸡强行纳入一个笼子里。而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国家敢承认两国方案失败了,也没有国家想好怎么处理领土上的大量巴勒斯坦人。最后只能让这两个“斗鸡”继续斗下去,看谁死谁活,再不得以承认方案的失败。
面对这个情况,如果你“挺巴”,可以想象一下其他阿拉伯国家就算失败一次,顶多退回到自己的领土,甚至可以在国内假装成功。但如果以色列失败一次,那很可能是灭顶之灾,犹太人将失去唯一的领土。
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如果你“挺以”,要知道以色列在加沙地区的确存在军事的过度使用。如果你是个巴勒斯坦的孩子,在18岁之前所有梦想就已经破灭、认命。从他的爷爷到他的子孙都会在难民营里出生,形成一个全世界都闻所未闻的“百年难民营”。
加沙地带难民营中的孩子
搜狐文化:那在中东这样的暴力环境下,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?
郭建龙:举个例子——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。我们现在认为穆斯林兄弟会是一个极端组织,巴勒斯坦的“哈马斯”就是脱胎于它。但是最早,穆斯林兄弟会是以慈善机构的面貌出现的,主要承担对普通平民的教育、医疗和慈善功能。
这时它自然会吸引大量年轻人,因为社会上已经沉淀了太多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,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经济问题——怎么样把这些年轻人“解决”掉。面对极端组织,或许你可以把这一派别的首领都清除掉,但如果经济问题不解决,这些年轻人还会不断加入其中,还会成长出另一个领导层。
05.中东就像好人之间在掐架,各有各的理由搜狐文化:您来到中东以后,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见闻让您对这个地方改观?
郭建龙:我第一次到中东时,感觉不是“乱”。首先我觉得它是一个和欧洲比较类似的国家,人民非常友好。第二印象是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,比如黎巴嫩的首都贝鲁特。这个地方曾被称为“中东小巴黎”,面积很小,坐车几个小时就能穿越国境。但是这么小的地方却有好几个教派,比如基督教的马龙派,还有伊斯兰教的什叶派、逊尼派、德鲁兹派。
黎巴嫩贝鲁特
在这里,我结识了两位“马麦德”,我们住在宾馆的同一个房间。其中一位来自土耳其,是什叶派,他想从贝鲁特南部的通道过境去叙利亚参军,帮什叶派总统打仗。
另外一位自称来自巴基斯坦,持有欧洲的护照,是逊尼派。他很像一个左翼青年,对社会的差距和不公充满愤怒。那时,ISIS通过的黎波里运送了大量战士进入叙利亚,我后来猜测他是要通过的黎波里去叙利亚,帮反对派打仗。
想象一下,这两个人教派、观念和立场都不同,未来还可能成为敌人。但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里,互相还很友好,我们仨经常同吃同行,这时我心里关于中东的和平幻象突然间就散掉了。
这感觉就像好人之间在掐架,而且各有各的理由,有的认为只要实现“教法统治”,就可以解决所有争端。在我们看来或许是找错了方法,但是在他们的知识或组织结构下,可能也只有这一个方法。
-作者简介-
郭建龙,自由作家、社会观察家,曾任《21世纪经济报道》记者。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、世界近代史。近十年来,实地探访几乎整个中国以及非洲、欧洲、中东、中亚、东南亚等地的数十个国家,用游历的方式观察和记录世界。善于从不同的宗教、文化根源入手,多视角叩问地域文化,带领读者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穿梭,透视千年文明的兴衰存亡。
参考资料: 新华每日电讯《以伊冲突:“威胁和恐惧中的任何停火都将脆弱”》 央广军事《“以伊冲突”带给我们哪些警示?听听金一南怎么说》搜狐文化推出了一档播客节目“有理取闹”,在新一期节目里我们和郭建龙聊了更多他的中东见闻,欢迎大家收听!
统筹 | 钱琪瑶
编辑 | 张天娇
播客 | 吴晨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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